西風漸起之時,眼看校園池塘里的荷葉漸漸枯殘了,夏日的燥熱在季節的轉角漸漸消散,秋天便和我們深情相遇。
(一)秋夜蟲鳴
入夜,改卷至夜半,有些倦了,到露臺洗臉,仰頭見明星燦燦,打開水龍頭,嘩嘩地流水。掬起一捧,在水的清涼中沉醉,又聽到秋蟲唧唧地吟唱起來。想起少時讀歐陽修《秋聲賦》,童子答歐陽子“星月皎潔,明河在天,四無人聲,聲在樹間”,星河是一樣的燦爛,四下是一樣的寂寥,而我聽到的這秋蟲之聲是從底下流水縫隙傳來。
住在學校教學樓頂樓,常有鳥與蟲光臨,我原是極討厭的,可這寂夜歡快的蟲聲仿佛觸動了秋天,打了燈去找它。是一只蟋蟀,它是這樣小,獨自歡快唱著。那一刻,我深深地感到,它確也是造物的恩賜。它撥響了秋夜的琴弦,將在寂夜之中用盡它生命的熱情,吟唱那動人的曲調。
記得大學時的古代文學老師說,秋天是從蟋蟀開始的。詩經課上,于老師講《唐風蟋蟀》。那時,窗外的風好大,落葉漫天,她告訴我,變化也不一定是壞事,成熟,是一個必然到來的時日。
五年前,上海的秋夜,當桂花甜膩膩的香氣在雨中溶解,我和伊怡走在大木橋路,路上少有行人。天空飄落著細雨,一種朦朧的、消融性的美。我們走走停停,說話或沉默,一切都好得很,昔日情誼在雨中更添了一份散步的閑情。我們在日月光吃的火鍋,氤氳的水汽,連同往事模糊了我們的鏡片。
可是,這些都好像已是極其遙遠的日子。在飛速流動的時光之中,紀念物和紀念本身都將在記憶深處悄然隱退。有時,當你想要去紀念什么,過去的一切都漸漸變為一種無言無聲的沉默。而在秋夜的蟲鳴里,過去的美好應和著秋的曲調,終于重臨我的心上……
(二)秋日漫步
今年的秋天仿佛很長,衣柜里的秋裝穿了個遍,校園里的桂花也開過三回了。日日在校園里生活、工作,倒也不感到秋天的寂寞,因我身旁的都是十三四歲少年生命里最美好的青春模樣。
男學生們每天最熱衷的娛樂是在午休間隙,抓住黃金般寶貴的每分每秒,踢足球、打籃球,享受自由的運動時刻。女孩子們則是像我們年少時那樣,三三兩兩地一起走走。偶有幾個孩子,在操場邊遛彎時,到桂花樹下搖落了桂花,看桂花落在同伴的頭發上,便互相嬉鬧,喧嚷著跑開了。那時,他們不必擔心老師細細碎碎的嘮叨和批評,追逐打鬧的歡樂笑聲像桂花一樣,灑了一地。當見此情形,我總沒來由地想到王維寫的“人閑桂花落”,在這里卻有另外一番解釋了——人閑無事,悠然快活地把桂花搖落,便也感到在忙碌工作以外的一種輕松。
抬頭望向秋天高遠而湛藍的晴空,空氣中飄浮著桂花甜柔的香味兒,心像浮云一樣自由,也帶著秋天的甜美明媚。這樣的午后,最宜在校園里散步。懸鈴木葉子飄落在草坪上,在暖陽之中竟不感到蕭索,我們在光與影之中漫步自有一分難得的安閑與舒適的氣息。湖邊,小小的石榴掛在枝頭,枝條伸向天空,石榴的紅與天空的藍格外相稱。石榴樹上只有一朵石榴花,紅艷而明麗,像保有一種恰當的孤獨感……
柿子樹已長到那么高,枝頭高懸著那橙黃的,同事稱之為好吃的白楓岙柿,在陽光下閃現熠熠的光澤,可惜那么高是夠不到的,白白惹人饞了。有一刻,我多么想一直站在草坪上,曬陽光,張大嘴,等風吹過時,等柿子剛好掉進我的嘴里。去年,我散步路過時,在樹下撿到過那柿子的,它柔軟而成熟,泛著滿分的甜蜜。今天卻只撿了幾片落在地上的柿子葉,那葉脈之間帶著溫潤的顏色和秋天的飽滿。
(三)秋之懷想
“我常常一個人,走很長的路,在起風的時候,覺得自己像一片落葉。”有一回,在學生的《目送》扉頁看到他寫下這句話,風中草木的凋落,獨自漫步的道路,仿佛述盡了秋天的寂寥。
落葉是秋天的消息,每年入秋,我的腦子里都是玉蘭教授念“秋風蕭瑟天氣涼,草木搖落露為霜”時的情景。矮墻外的老房子,破碎的窗戶,老舊的墻面。爬山虎的葉子已在蕭瑟的秋風中凋零,唯有密密的枯藤爬滿墻面,竟令人產生一絲滄桑之感,想要懷緬起一年中那已然逝去的歲月。
也不知從何時起,喜歡撿拾那些在季節深處草木落下的葉子。將它們放在辦公桌上的玻璃片下,壓得平平的,品賞葉片的顏色變化,或是隨手夾在書頁之間,讓葉片的水分隨紙頁慢慢吸干,等到再次翻開這本書時,回首看那經年的往事,卻不知我們情懷是否依然。
曾在汪老師的一本書里翻到一張銀杏葉,也忘記了從哪里撿來,但一定是絢爛至極的秋天,我貪戀葉子落地時凝固的色彩。也許是在金華,在秋日的晴光里。那時我曾是海子的擁躉,買了很多海子詩的選集全集讀,也癡迷于上汪老師的晚課,在他的課堂上產生對道德律神圣的敬畏感,對未來世界和個人命運產生探索的熱情。那時的夜晚,神秘的宇宙意識不可抑制地涌動綿延……
想起海德格爾說:“天空是日月運行,群星閃爍,四季輪轉,是晝之光明和隱晦,是夜之暗沉和啟明,是節氣的溫寒,是白云的飄忽和天穹的湛藍深遠。”秋日的天空晴朗而遼闊,也許有助于心靈的境界變得開闊,風讓人盼望遙遠的呼召。那就撿拾幾片風中灑落的葉子,留作他日的秋之懷想吧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