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剛上小學(xué)時(shí)是寄讀，只有星期六才回家。在學(xué)校里我倒有同學(xué)有朋友也有好玩的事，可回到家里就沒一個可以一起玩的人了。那時(shí)我家還沒有搬到機(jī)關(guān)大院，后來的那個“皮影隊(duì)”也還沒有成立，父母很忙，妹妹還是個小不點(diǎn)，總之沒人玩沒一點(diǎn)味，要是星期六有幾個同學(xué)留校的話真還不如不回家。許多個星期天我回家后都是一個人架著鐵環(huán)從麻石街的一頭滾到另一頭，孤獨(dú)是我很小就有的感受。
　　上小學(xué)后的第一個寒假是那么漫長寒冷，厚厚的積雪，屋檐和電線下都掛滿了長長的冰凌，我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。釘了厚輪胎皮的棉鞋踩在雪地上發(fā)出吱嘎吱嘎的響聲，聽上去很過癮，我一路踩過去，在白雪美妙的呻吟之后留下了一串英雄的腳印。我用樹枝敲下一根冰凌含在嘴里，冰涼的沒一絲甜味，但我沒有馬上把它扔掉。
　　“你好！”從身后飄來一個女孩的聲音。
　　“你好！”我邊說邊回轉(zhuǎn)過頭來，只見一個小雪人站在前面，如果不是她還有紅撲撲的臉蛋和能發(fā)聲的嘴巴的話，她那連帽的翻羊毛大衣簡直和雪一樣的白。
　　“小哥哥，你在干什么？”小雪人輕輕地問。
　　“沒干什么？”有人把我當(dāng)哥哥當(dāng)然得牛氣一點(diǎn)。
　　“你吃冰凌？”
　　“嗯?！?br/>　　“好吃嗎？”
　　“好吃。”我順手撿起樹枝敲了一根屋檐下的冰凌遞給她。
　　“不好吃，不好吃。”她甩掉冰凌，竟拉著我的手邊走邊說，“我們?nèi)ゲ说匕?，那里的冰才好玩呢！?br/>　　我跟著小雪人來到屋后的一塊菜地。菜地里稀稀拉拉還有一些冰雪覆蓋著的綠葉。菜土旁的小樹叢也掛上了冰凌，長長短短，晶瑩剔透，煞是好看。小雪人不知從什么樹葉上剝下幾片一樣大小的冰塊對我說:“你看像不像玉？”
　　“不像?！蔽艺f。
　　“怎么不像？透亮透亮的，還有紋路，你再仔細(xì)看看像不像！”
　　“我沒見過玉?！蔽依蠈?shí)說。
　　“你沒見過玉？玉鐲也沒見過？好，我再找一個給你看?！闭f完她真從菜地里找到了一個冰圈圈。那冰圈圈只差一點(diǎn)點(diǎn)就完全合口了，但它圓圓的、亮亮的，還真像是個冰玉鐲。我接過看了看，然后就給小雪人帶到手腕上，她高興得咯咯咯地笑，半天沒合攏嘴。
　　見她這么笑，我也很高興，在這冰涼而冷寂的日子里有個玩伴總是好事情。
　　“咱們來唱歌吧！”小雪人忽然說。
　　“唱什么歌？”
　　“唱‘小燕子’?！?br/>　　“不會?！蔽夜室庹f。
　　“那就聽我唱?！?br/>　　“小燕子，穿花衣，年年春天來這里……”
　　歌聲很甜美，像是給冬日的菜地送來了一陣春風(fēng)?？晌也恢浪秊槭裁匆谶@里唱歌，為什么要唱給一個剛認(rèn)識的男孩聽。也許她也是沒玩伴吧？不過我很佩服她的大方。她比我矮一點(diǎn)也顯得比我小一點(diǎn)，我還以為她是哪個幼兒園大班的孩子，誰知她說她跟我一樣已是一年級的小學(xué)生了。我問她學(xué)校好不好玩，她說好玩。我問她怕不怕老師，她說怕。
　　“我們老師可兇了，你不小心把手放到了課桌上，他就會向你扔一個粉筆頭。你要是上課講小話,他就會向你扔兩個粉筆頭--”
　　“你要是上課打瞌睡，老師就要扔黑板刷嗎？”
　　小雪人皺了皺眉頭，十分嚴(yán)肅認(rèn)真地回答:“也有可能，不過好像還沒有人敢上課打瞌睡?！?br/>　　“其實(shí)，我們老師才更可怕?！?br/>　　“為什么？”
　　“我們老師一開始就宣布:上課不許講小話、不許笑、不許放屁！”
　　“咯咯咯，還不許放屁，那要是忍不住哩？”
　　“那你就舉手，請你到教室外面去放。”
　　“哪有這樣的事？”
　　“真的，一次一個同學(xué)舉手說要到外面去放屁，可是他來不及了，半路就放了出來。屁又響又臭，老師氣得直拍教鞭。同學(xué)們捂著鼻子又想笑又害怕，最后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?！?br/>　　我講完后和小雪人一起放聲大笑，兩人一直笑得旁邊小樹枝上的積雪震落了下來。
　　第二天，我和小雪人在街上不期而遇，我們決定一起堆一個大雪人。我們戴著手套捧雪，手套全濕了，干脆脫下手套用手捧雪，直到手凍得通紅，那一大堆雪才有了個人樣。我跑回家找了兩塊木炭做雪人的眼睛，又插了一根木炭在它的嘴里算是抽煙。小雪人說不好看，說不如堆個女孩。她把做眼睛的木炭取下敲碎，換上兩個小黑點(diǎn)，再剝了兩片樹葉上的冰塊嵌在外面。接著，她不知從哪兒找來一小條紅磚做嘴巴。最后，她解下她脖子上的紅圍巾系在雪人的脖子上上，說:“咯咯，真像個胖姑娘--”她一邊笑一邊跳著拍巴掌。
　　“嗯，是有點(diǎn)像。我們給它取個名字吧?！蔽艺f。
　　“就叫它‘雪兒’好嗎？”
　　“雪兒？好吧?！蔽乙蚕氩怀龈玫拿?。
　　“雪兒、雪兒--”她不停地呼喚著，似乎想要雪人答應(yīng)。忽然她不喊了，說她的手凍麻木了，要我?guī)退甏辍Ｆ鋵?shí)我的手也凍麻木了，她把紅紅的小手放在我紅紅的小手中時(shí)，我感覺她的手比我的還暖和些，當(dāng)然我還是盡力搓著她的手。
　　“哇，快看，他們兩人過家家哩！啊，還生了個胖姑娘哩！”從街的對面走來三個和我們差不多大的小男孩。他們圍著“雪兒”轉(zhuǎn)了幾圈，然后一齊說:“丑、丑、丑死了！”
　　“就是好看！就是好看！”我們兩人也一齊大喊。
　　“就是丑！就是丑--”他們一邊喊一邊抓起地上的雪捏成團(tuán)朝“雪兒”扔了過來。
　　我趕快跑開，并抓起雪團(tuán)向他們還擊。等我跑到街旁的一座大門里回頭看時(shí)，才發(fā)現(xiàn)小雪人還站在那里。雪球不斷地落在“雪兒”的臉上身上，也落在小雪人的臉上身上，可她既不還手也不躲開，起先她還用手遮遮自己的臉，后來干脆過去抱住“雪兒”，用身體擋住飛來的雪球，我急得大喊“趕快跑開”，可她根本不聽。我想我沖過去也不能將那三個壞蛋趕走，急中生智地我就喊出了:“光智大哥，快來！有人在打‘雪兒’--”光智大哥是我們小院的高中生，他高大威武，曾生擒過小偷，簡直就是正義化身。也不清楚那三小壞蛋是否知道光智大哥，反正一聽我喊什么大哥他們就飛也似的逃跑了。
　　我走過去，她已經(jīng)拍干凈了自己身上的雪，正在抹平粘在“雪兒”身上的雪球。我問她打疼了沒有，她搖搖頭。她那被雪球擊中過的臉更紅了也更好看了。我想幫她拿掉還留在臉上的雪渣子，但我沒有。倒不是因?yàn)樗莻€女孩子使我害羞，而是剛才她勇敢地保護(hù)“雪兒”的行為使我顯得渺小。
　　又過了幾天，她一個人拖著雪橇在雪地里來回走，一見我出來就高興地叫我過去。兩根很寬的竹片，前面用火烤后稍稍向上彎曲，后面釘個四腳板凳這就成了雪橇。她說雪橇是她爸爸做的，很結(jié)實(shí)，并要我坐上去試試。我一屁股就坐了上去。她有點(diǎn)費(fèi)力地拉著。我趕緊跳下來，要她坐上去我來拉。我拉著她不停地跑，她發(fā)出一串串的笑聲，笑聲塞滿了靜寂小街的每一個角落。我們玩了很久，臨走時(shí)她鄭重其事地將雪橇的拉繩交到我手上，說她要離開這里，雪橇就送給我了。有雪橇玩我當(dāng)然高興，也沒有想“離開”是什么意思，直到我一連幾天獨(dú)自拖著雪橇在小街上游蕩卻不見她來時(shí)，才知道她已經(jīng)“離開”了這個小街，甚至已經(jīng)“離開”了這座城市。
　　我一直不知道她的名字，但我在心里就把她叫成了“雪兒”。當(dāng)我成為大人后我在想，我與“雪兒”僅僅相處了幾天，她如一顆轉(zhuǎn)瞬即逝的流星，可為什么會那么清晰地留在我記憶的底片上呢？我很久也沒有想清楚。
　　9年后我從市中心的一中初中升到市郊的七中讀高中，過完春節(jié)就開學(xué)了。那年又特別冷，到開學(xué)那天地上還結(jié)著冰。公共汽車不能開，我便找出了我保存多年的雪橇。我把要帶的書和背包都放在上面，拉起拖繩就上了路。我們家早搬到了機(jī)關(guān)大院，這天我又拖著雪橇專程繞道小街，企圖去尋找那兒時(shí)的感覺。只是小街不再是麻石路，其余面貌一點(diǎn)都沒有變。我家曾住過的房子依然靜靜地呆在那里，大門緊緊地關(guān)著；雪兒住的那頭更是冷清，連一個堆雪人的小孩也沒看見。我故意放慢腳步，期望能聽到哪個角落傳出“咯咯咯”的笑聲。但直到我走完小街也沒能聽到任何歡笑。我找到屋后的菜地,躊躇良久，仿佛有歌聲飄過:
　　“小燕子，穿花衣，年年春天來這里……”
　　是啊，春天就要到了，小燕子又要飛回來了。可除了在夢中，我卻再也沒見過“雪兒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