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落俗套出性靈
在給大觀園題匾名、做對聯(lián)時，寶玉大顯文采，博得眾人贊賞，也給賈政得意了一番。若觀在座賓客，均為素習(xí)文章之人，寶玉一后生為何有資格奢談筆墨呢？除了如賈政所稱，賓客們出于謙虛禮讓，也有寶玉跳出俗套，自有文思出性靈的原因。想那些賓客借用歐陽文公的醉翁之典，雖然貌和，究竟神離。豈言放逐邊地的游樂，契合皇妃省親之氣派？于是，賈政便另辟蹊徑，從另一句中挑出來“瀉”字，其意境稍顯靈活，但終究沒有跳出古人的框框。而寶玉的“沁芳”之妙，妙在貼合情境，更妙在獨(dú)抒己見，彰顯性靈。“性靈”一說似乎高深，其實(shí)也就是跳出俗套窠臼，表現(xiàn)真情實(shí)感。“沁”字乃水從心，還觀者神思清水之凈，并附水善利萬物而不爭的自然之意，“芳”字則一方面稱合園中奇木異花生長之容，一面又契合元妃高貴的身份。美景佳人，兩者結(jié)合，有渾然天成之氣質(zhì)躍然心間。古來文章千萬，典故浩如煙海。到清代曹公所生時，遠(yuǎn)觀傳統(tǒng)之樹枝繁葉茂，近看來卻垂垂老矣已無生氣——文章承載了了太多附屬功用，八股取士便是人盡皆知的明證。賈政的賓客們確屬籠中之鳥，其羽翼也負(fù)了不能承受之重。這樣一來，寶玉的雛鳳之聲就更顯清靈可貴了。有一段時間，我初入文學(xué)之門，也為眾多巨擘文章所震撼，又遵照老師所指，沉溺于摘抄句段。然則發(fā)現(xiàn)，用于自己文章之時，則少有助益——或于文章之情不合，或與文章之事有隙，稍作修裁，則全失其原本精巧幽微之滋味，宏展慨然之氣魄。每每提筆，總苦于文思匱乏時，便又求路于尋章摘句之功。直到生活變故的發(fā)生，直到少年傾頹的開始，直到經(jīng)歷很多觀照出為文本來的意義，直到明了事之所致，情之所問，直到遠(yuǎn)遠(yuǎn)望去一渡為賦新詞強(qiáng)說愁的幸福，二渡獨(dú)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的苦悶，才將將看到“清水出芙蓉，天然去雕飾”和“獨(dú)抒性靈，不拘格套”的原意。好文藝以源自心靈為真，是人的主體性在對象世界的高揚(yáng)，它的力量不來自于對象世界的矯飾，而是還原對象世界之后，留存生活世界與其中人之處境的本來樣貌，定格于主體審視對象的尺度，豐富于人在尺度之下多彩繽紛，五味雜陳的人生體驗(yàn)。寶玉之癡，癡于眾濁我清，癡于不通世務(wù)，癡于赤心不染。他睜眼看時，唯有一生追求之物，竟似空中樓閣，愈追愈遠(yuǎn)，落得樓下呆望之人，還在穿鑿文字，附會詩意。今者讀之，誰能知其間滿是個人孤腸的扭結(jié)，空是性靈之音的回響啊！